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妄揣:皮黄(京剧)是怎么出现的?

刘步堂 梨園雜志 2022-07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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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昆曲盛于清季乾嘉之季,人尽知之矣。泊道咸年间,所谓四大徽班——三庆、四喜、春台、和春入京,尚是以昆为重,所演各剧,虽有所谓乱弹者,以愚看来,亦断非今日名伶所演之《四郎探母》、《玉堂春》等戏也。吾国向未有系统之戏剧史,稽考十分困难,鄙人不敢闭户造车,然闭目细思再以揣度,得出下列各答案来,冀收抛砖引玉之功,倘有贤能之士、戏学奥邃者流,能弘而广之则幸甚矣。


张君秋之《玉堂春》


一、清中叶演剧之揣测


 距清季已近二百年,即使四川人瑞李青云(民国十余年尚健在,吴孚威避难时与李翁曾合拍一照,据李自云伊己二百六十余龄,以采药为生。其岁数是否确实,虽无从稽考,唯川人多寿,今之古稀以上老人谈称伊等孩提时闻诸前辈云,李翁即皓然一老叟矣,足证李之二百龄洵不诬焉)再生,亦恐难述清,约之昆曲为主而无疑焉。


 试阅清人笔记,或小说、稗史、诗词,只凡关于有戏剧之记载者,无一非昆曲词也。《红楼梦》固包罗万象之书,内中记“林黛玉梨香院听曲,芳官、龄官、藕官等学唱《牡丹亭》‘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’触动芳心”云云,及薛宝钗论《山门》中“寄生草”漫拭英雄泪,相随处士家引起贾宝玉被讪笑”云云皆指昆曲。


 在《红楼梦》中只要谈起戏剧来,均未提到“皮黄”两字,固然不能说《红楼梦》没载称过皮黄即可武断说彼时无有皮黄,唯可断定即使有,一亦断乎不如目下之盛行,二宁或有之,亦与今日之皮黄有差别也。


 反之请阅遍近世之小说杂记等等,只凡有谈剧者,为有九十九皆皮黄也,事迹不离皮黄,梨园掌故、伶史以及一切的一切罔不皆然,是足可以反证者。秦腔发源据各方面调查似较皮黄为早,魏长生事迹散见先贤手记者甚多。清中叶秦腔虽有,要之乃盛行于一方,且是北方,在大都市中恐未若昆曲之盛乃意中之事。试看秦腔各剧,多激烈腔调,乐器随伴亦多强项音声(如梆子打起来震人耳鼓),(腔调以《拾万金》之〔哭相思〕而论,虽极端雅,也不如昆曲腔之柔靡),所演各戏之情节多节烈忠义,足以代表燕赵慷慨悲歌之风。《拾万金》李翠莲与刘全顶嘴舍儿女自缢,《杀庙铡美》秦香莲不为势屈,以较昆曲之才子佳人互相倾慕调笑,如《牡丹亭》杜丽娘、柳梦梅,《琴挑》之妙常、潘生,《西厢记》之张生、莺莺、红娘,不必加思索而可判别,一产自北、一出自南耳。


程砚秋、俞振飞之《琴挑》


 京师首善之区,人文荟萃之所,况那时国家承平,万乘之尊先天下之乐而乐,所谓戏剧者,亦必当选上乘者以供帝王玩赏。易言之帝王寓目之戏剧,亦即当时盛行之戏剧,其他亦不过如今之河河腔、丝弦、老调、五人班、绍兴剧称之四乡土戏而已。


 总之此时之戏剧,以昆曲为主脑,附带者为“杂剧”。杂剧者何也,亦可名之曰小调、小曲,《缀白裘》上称曰梆子腔吹腔亦属之,凡不是真正成本大套之昆曲戏统名之曰杂剧,因为那时候唱戏大半扮演全本戏,演全本《劝善金科》须尽四五天才能演完,以至《牡丹亭》、《西厢记》、《长生殿》概无分段截演之事。正戏(此不佞独撰名词)之外,为令观者换换脑筋起见,偶尔加上一二出小戏如《小过年》、《古董借妻》、《浪子踢毯》、《一两漆》之类(古时未必有此,不过借以形容耳),此类戏不用正角扮演,以滑稽为前提,故腔调务趋简单,此或吹腔之所由来欤?乱弹之名今尚有之,内行曰“昆乱不挡”,目下内行连皮黄亦归纳在乱弹之内,愚意“乱弹”二字亦必尔时之名词也,即指小调、小曲、杂剧而言,“合上正剧并杂剧,而成为清季中叶时代之主脑戏剧”乃鄙人所敢武断者也。


二、皮黄是否杂剧之一种


 至于皮黄是否即那时杂剧中之一种,后来渐次进步,至清季末叶始夺得昆曲主脑地位?抑或自四大徽班入京才有皮黄,京人厌昆曲之温弱,渐渐移爱于新来者?皮黄,刻下似尚无此规定,不过以管见所及,以后说为是也。昆曲出自江苏,皮黄产于中国长江鄂皖湘一带(幼时曾与一湘籍某票友过从,某暇时歌《定军山》“黄罗宝帐传将令”一段,与皮黄什九相类,又唱《马嵬坡》一曲,内有“安禄山走草荒弃城逃走,离去了金銮殿凤阁龙楼”又极似西皮摇板),不佞妄以为此三者相毗连,各有各乡土戏,因性质相近(皮黄腔调本彼此类似),挑选优秀伶人,应召联袂来京,经京人之陶冶,帝王之提倡,渐次改成今日之局面或不诬也。


余叔岩之《定军山》


 在六十年前西皮用弦随奏,二黄用笛,或唢呐伴奏,与昆曲等(昆曲多用笛,有时花脸用唢呐,《火判》、《通天犀》即是)。昆曲与二黄在舞台合奏甚为合宜,二黄与西皮合奏,所用之乐器不一,则不感不便。自贾君改用胡琴随二黄,废止笛子以后,于是二黄距昆曲渐远,而与西皮则成为不可分离者焉。


 贾君者,乃戏剧史上一重要人物也,在皮黄未合流之先,一出戏或尽是西皮,或尽是二黄,降至今日新编之戏,几无一出非皮黄混合者(《四郎探母》尽西皮,《二进宫》尽二黄,愚断定其为老戏。《罗成叫关》,“黑夜里”一段,先用唢呐随唱二黄原板,至“十指连心疼煞了人”,改胡琴随唱西皮原板,此必为皮黄合流之滥觞也)。追溯皮黄来京之初,其腔调等等决无今日之复杂、精纯、悦耳,所以有此局面者,乃诸先彦——程长庚、余三胜、张二奎、卢台子、谭鑫培辈之功也。杂剧短小精悍易于学,皮黄压倒昆曲而不能废却杂剧,乃“适者生存”天演之公例也。余归结一句曰“皮黄的起源并非昆曲的附属品,杂剧先附属于昆曲,今则附属于皮黄”。


三、弋腔绝非高腔


 日下韩世昌、白建桥等领衔之祥庆社及滞留天津已经改行之侯永奎、马祥麟在二十余年前均隶属于荣庆社旗帜之下,自名曰“昆弋社”,在报纸上亦称“昆弋社”,世人亦如此称呼云云。


 在文字上虽如此,而形诸于口则曰“昆高腔”。昆高腔之名,盛行于直隶省南部、中部尤以安国县(古之祁州)、东鹿、高阳、雄县、蠡县、曲阳,博野、井陉等处为最著,乡村酬神演出《庆安澜》以答天庥,什有八九用昆高腔。昆腔高腔二种之中尤重高腔,乡绅耆儒嗜之成癖,每逢写戏,必先问高腔名手某某有否。已故之郭蓬莱(乳名达子,民七八年尚在京出演于天乐园,工黑净,兼老旦、丑,以《花子别妻》、《扣当》、《别古寄信》、《敬德钓鱼》、《幻化》、《东游》、《青石山》等戏名,初来时尚演后三出,嗣后知音者甚少,逐渐流演开场,因之湮没无闻)及未来京之花起凤、邢牛子,在冀中名震十数县间,有伊等便可多写二三十吊文(注:乡下有戏揽头即职司张罗各村演剧者,亦即戏牙子,每次大约为四天,名之曰写戏。写者,订合同之谓也)。当年名伶盖鲜单独唱昆者,学时亦必昆高兼习,能昆者必能高,能高者则未必都能昆。


韩世昌、白云生之《狮吼记·跪池》


 三十年前有白永宽者工正生,《宁武关》、《倒铜旗》、《罗艺斩子》、《郑儋打子》,冠绝侪辈,昆高班尊之若神明,依若北京之谭叫天,有时亦演《回头岸》、《玉杯计》,曾经在天乐园偕韩世昌出演之白云亭、白茂斋、朱玉鳌,无一不昆高兼唱,即今之昆大王韩君青,亦曾唱过高腔小生之《投水》、《钓鱼》,反之王瑞长、李宝成、王玉山等皆以单纯高腔闻于世,此皆以往昆高班重高轻昆之佐证也。


 然而胡为高腔传曰弋腔耶?此无他,以讹传讹人不细察故耳。弋腔,是否出自弋阳鄙人不敢武断,民十余曾往江西东部之广信府,路出弋阳,寄居三岩(县曰广丰,距弋阳百余里)。此地歌曲染靡,近乎杂曲中之小调然非昆腔,意者四大徽班(即南班北来之代表数名词)北来,搜集南省各处歌曲与名伶,择其重要者而命之名,内中昆腔及弋阳腔较著,即以昆弋二字包括“南剧”,以后逐渐同化、变更、归并,而成为近日之局面耶?


 前文已再三申说,清末中叶所谓昆弋者,昆自不足论矣,弋即杂曲、小调、吹腔等短剧,盖昆腔与杂曲性质相近,乐器可用一堂,比较皮黄梆子两下锅容易多多焉。昆弋之名袭用日期甚久,在此时期内,忽然高腔出现加入在昆弋(即指杂曲)中演唱,因高腔渐占势力,遂取弋腔之名而代之,又将弋腔归并入昆腔以内。此说虽是不佞所妄揣,然此说乃不佞三十年来素主持之论,是否固不敢知,然自问尚有一部分之理由,亦曾广求同好者指教“究竟高腔出自何时?产自何地?”奈数十年来,尚无予以切实答复者,奈之何哉!?兹为明了起见特列表于后:


 (甲)在高腔未兴之前,昆腔、弋腔、昆弋班;

 (乙)在高腔已兴之后,昆腔、弋腔、高腔昆弋班(昆弋并在一起,高腔取弋阳之名而代之,从此弋阳并入昆腔之内,不复再有专名词焉)。


 高腔非弋腔乃鄙人所武断之定义,所持之理由有二,试述于后,但须首先规定所谓弋腔者是否即俗传之弋阳腔,又此弋阳又是否即江西之弋阳县。苟俗传为真,则弋阳在中国中部偏南。南方之歌曲音多柔,戏剧情节多佳人才子调谑,近于滑稽。(甲)高腔无丝竹佐辅声腔高亢,绝不近南方歌曲,(乙)戏情大部为忠烈事迹,如关壮缪剧、尉迟敬德剧及《铁冠图》,慷慨悲歌,纯粹北方歌曲之代表品也。然则高腔之为物创于何时何地?下文再论,乃妄揣中之妄揣近乎痴人说梦矣。


四、高腔源流考


 高腔决非弋阳腔已如上述。至于高腔产于何地,出在何时,迄未得到确切之证据,据敝人断定产地必是北方,时代必在清朝康乾间。前阅《清稗类钞》内载“国初最尚昆剧,嘉庆时独然,后乃盛行弋腔即俗呼高腔。一曰高腔者,其于昆曲,仍其词句,变其音节耳,京师内城尤尚之,谓之‘得胜歌’。相传国初出征凯旋,军士于马上歌之以代凯歌,故于《请清兵》等剧尤喜演之。道光末,忽盛行皮黄腔,其声较之弋为高而急,词句鄙俚,无复弋腔之雅”。按《清稗类钞》一书是类书性质,内中文字由抄袭而来,此段文未详抄自何处?要之亦可引为佐证。


 愚谓高腔产自北方,其理由:


 一、秦腔发源于秦,昆曲产自苏,皮黄出于鄂湘间,均流行于北京已垂二三百年,虽经过若干名伶之改变,山乡土音渐淘汰而为京音,然偶然一时还须露出原土音来,如唱昆者仍离不开苏白,念字多带苏味,皮黄至今还有鄂音(“来”字读作“赖”之类),足见无论传流多少年仍离不开本源也。高腔始终重京音,已故名丑疤瘌四(张福元父)、张荣秀,一系新安县一系京东,台下说话不觉土音,一到台上完全音韵。又闻高腔老辈云,学高腔必须识字念京白(乡人称高腔伶人曰先生,至今不变)。


 二、高腔戏盖少单独之戏,有高必有昆,戏词昆高相同,如《山门》、《拷红》(郭蓬莱唱过高《山门》,王瑞反串高《拷红》)。不但词一样,曲牌名亦然,《山门》依然是〔点绛唇〕、〔混江龙〕、〔油葫芦〕,《拷红》仍是〔桂枝香〕。所演之剧,什有八九为忠烈慷慨戏情,关戏尤多,如《河梁会》、《挑袍赠马》(高腔红净独开一门径)。敬德戏亦多。尤对于清朝歌功颂德兼至,即上文所述之《请清兵》是也。戏剧代表民性,苏人温柔,昆曲男女调笑事居泰半;高腔乃燕赵之歌,盖无疑矣。究竟始于何时,则绝对在清中叶前,所谓是〔得胜歌〕者,此说颇为近理。清初大军,远征西北,当局深恐道途劳顿,制曲以代军歌,马上或整队前进时歌唱,如今日行军时之军歌,自然无须用乐器相伴随,其声调之激烈,极适于武夫脾味,事迹亦多鼓舞士气也。关公忠义、敬德远征都是武人楷模,用意颇深也。或谓昆曲词藻奥邃,虽文人亦不易解透,何以能风行于行伍间宁非异事?愚则答曰,斯时昆为正宗,如今之皮黄,词之难解与否固与歌者无关,高腔至今尤能招起安国等县乡人之兴趣,岂乡人尽能分明其词句耶!


 由此上之种种悬揣,得来之结论:一、高腔非弋阳腔。二、昆曲盛行时,杂曲曾加杂其间,观众谓杂曲曰弋阳腔,总名曰昆弋班,究竟此杂曲是否即是真正之弋阳腔还待考,约之弋阳腔亦是小调之一种,与杂曲相近耳,借弋腔二字统括诸总杂曲,所为易于称呼也。三、在昆弋正兴之时,京人氏或贵胄用昆曲词句、牌子创出特别腔调来替代军歌,其音高亢,命名曰高腔,亦加杂于昆弋班中演唱,不便于昆弋班上再加上一字:昆高弋班,只得仍袭用原名,日久天长,人不细察,遂张冠李戴指高腔而曰弋腔。早年所谓之弋腔——杂曲无形中失掉本名,遂归并在昆曲以内矣。是以高腔为袭用昆曲词夺抢弋腔之名据为己有之一种歌曲也。四、昆曲用笛随,杂唱并用笛伴,极似一类歌曲,总名之曰昆曲似甚相近。高腔与昆腔腔调迥别,当昆高合并演唱之时,外间呼之曰“昆高班”,又因“昆弋班”之名由来已久,于是弋腔即高腔而无疑焉。


 苏人嗜昆曲,陕晋人喜梆子腔,以味适口也。闻诸老辈皆曰某王爷好高腔,郭蓬莱在王爷府极受恩宠,大约世袭之好耳。则是高腔之创造者不但是北方人,再将范围缩而小之当是乾嘉时代常住北京之清室王公,乃鄙人妄揣中之妄揣也。


 (《立言画刊》1941年第133、135、136期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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